【本文作者】亮點學友魏克(右一)
小妹
“小妹”是我們安徽合肥一帶對女孩子們的一種常用稱呼,就像有的地方管女孩或自家女兒叫“丫頭”、“姑娘”、“閨女”、“囡囡”、“妞妞”什么的。這是小名,一般長大后都還要起正式名字的。就連我們那里的父母也管自己的女兒叫“小妹”或“大妹”、“二妹”什么的。
還有管女孩叫姐的,比如我小學一個女同學,村里人都叫她二姐。我姐姐小時候名字就叫“魏姐”,可惜她已經長不大了,永遠定格在了三歲那一年。
1961年春天,大饑荒剛剛過去,人們普遍還沒什么吃的。我外婆到田里摸了一些螺螄回來。我們那里還不懂把螺螄煮熟了挑里面的肉吃,一般都是用磚頭把螺螄殼砸開,把肉取出來煮了吃。我可憐的姐姐雖然三歲了,但因為太饑餓,站都站不起來,還只能像個嬰兒一樣躺在床上。外婆沒把螺螄殼完全弄干凈,姐姐在吃螺螄肉的時候吃得太急,被螺螄殼給活活地卡死了。我沒敢問母親我姐姐是怎么埋葬的,估計和很多夭折的農村孩子一樣,用衣服裹一下,挖個小土坑就埋了。
“小妹”呢,是我二舅的女兒,比我大幾個月,是我的親表姐??墒窃谖业挠洃浿?,她的名字就叫“小妹”。在她三歲的時候,她母親死了,二舅沒能力養她,于是她就來到了我們家里。小時候,我對這些一無所知,從我記事開始,我好像就一直和她生活在一起,她就是我們家人,我的姐妹,我想象不到她會出生在另外一個地方。小妹小時候有一種病,就是大便的時候一使勁就會脫肛,我媽就會幫她塞回去。
大一點的時候,我們就一起拿著小鐵鏟在門口挖小水溝,挖“灶”做飯,玩跳房子、抓老鷹和嫁新娘的游戲。當然,偶爾也打“死架”,就是揪著頭發掄著拳頭真正打的那種。當然,有時我也和她玩不到一塊兒,比如她和鄰居那個叫魏兆云的女孩用竹針織褲腰帶的時候,我會好奇地盯著她們手上翻騰的針頭而不明所以,不知道是怎么繞線的。直到現在,我也看不明白是怎么織毛衣的,一直覺得那是一項很復雜的手藝。
據母親說,在更小的時候,有一次,小妹和我用水瓢把水缸里的水舀出來倒在了家里的泥地上,等母親從田里回來時,家里早就變成養魚塘了。那時候,村里除少數幾家住的是祖傳的磚瓦房,一般住的都是土坯草屋,一下雨就漏水,滿屋子擺著腳盆臉盆茶缸接雨水。
小時候我十分膽小,幾乎只和小妹在我家門前屋后幾十米的范圍玩。那時的我是個鼻涕蟲,我拖著長長的鼻涕,穿著哥哥穿小了留給我的花棉襖,結巴得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。在我的記憶中,我很少進過別人的家,那些土坯房在我看來就是一些神秘的堡壘。在平常的時候,大人們都在田野里干活,村莊也空蕩蕩的。所以,在我童年的記憶里,村莊十分廣大,喊一下,村里就會傳來一陣回音,好像潛伏著一些鬼魂。雖然我們村其實只有幾十戶人家,二十分鐘就足以穿過整個村莊,但我卻幾乎沒有到過村莊的其它地方。我像一個膽小的囚徒那樣,只在我家房前屋后和小妹玩,當然有時也會坐在門口發呆。
后來,我的記憶開始從一片混沌中慢慢變得清晰起來。大約5、6歲的時候,我就感到村里大男孩們看我時眼神中透露出的那種詭秘。甚至有一個我很畏懼的大男孩當著我的面說,有一次他趴在我家窗口往屋子里看時,看到我和小妹在屋子里做“那個”事了(此處省略若干兒童不宜的字)。這事在村里別的孩子那里也傳來傳去的,給我帶來了很大的精神壓力。
當然,村里還傳出了別的男孩和女孩們的隱秘事件。記得有一次,是夏天,晚飯后我和小妹并排躺在床上涼席時,小妹就跟我說,她聽說誰和誰(忘了是說哪個男孩和女孩了)在草垛里做那個事時被別人看到了。小妹好像還詳細描述了當時的樣子,就是男孩趴在女孩身上一拱一拱的,說得我心里癢癢的,我于是就對小妹說,那我在你身上趴一下吧。小妹說不行,后來我們就睡著了。
那時,我想我對女孩已經有興趣了。好像也就是在這前后,為了多掙點“工分”(那時還是全村集中起來一起干活,然后算每個勞動力的工分,再按照工分的多少分配糧食。),母親就讓我為生產隊放牛。幼小的我當然不能一個人放牛,我是跟在一個剛嫁到我們村的“新娘”后面放牛的。
我們一人牽著一頭牛,沿著田埂慢慢走,讓牛吃田埂上的草。有時也會把牛散放在干涸的池塘里讓它們自己吃草,而我們則坐在塘埂上。
有一次,“新娘”給我講了一個“呆子”的故事:
話說有個呆子娶了一個媳婦,新婚之夜,呆子不知道要和新娘睡在一頭,新娘睡床這頭,呆子睡床那頭。過了很久,新娘有些急了,說,你過來和我睡在一頭吧。呆子說:我不干。新娘說,你過來我就給你麻花吃,呆子說好,就起身從被子上面爬到了新娘的床這頭。新糧說這樣過來不行,你要從被子里面爬過來,于是呆子就回去鉆進被子,從新娘的身子上面爬了過去。在快要爬到新娘這頭時,呆子大吃一驚,光著屁股跳下床就朝外面跑去,邊跑邊喊:“不好了!我把新娘的肚子搞通(破)了!”
那時,5、6歲的我坐在田野上心里一陣緊張:哎呀,呆子把新娘肚子搞通了,這可怎么辦???新娘會不會死???記得我還為那個新娘擔心了很長時間。后來我長大了,當然也就明白那個故事的意思啦,哈哈!
總之,那時我對女孩已經有了朦朧的意識。再后來,我好像終于明白小妹其實可以算是我的童養媳了,這讓我心里很不是滋味。這不僅因為我和小妹打過“死架”,有點仇,主要還是我好像并不喜歡她。順帶說一句,在我們那里的農村,由于家窮,娶媳婦不容易,親表兄妹或表姐弟之間結婚很普遍,我的好幾個堂兄堂姐都是這種情況,結果他們生的孩子中有不少是癱瘓的,給家庭帶來了很大的災難。我的一個遠房堂兄就是親表兄妹結婚,他們的一個兒子和我同歲,小時候只能滿地亂爬。為了防止磨破膝蓋,就在膝蓋處綁了兩張狗皮。直到現在,我們那里還有這種風俗。當然,現在大家已經明白這種近親結婚是有害的,是要禁止的。但在很多地方,這種現象一直都還存在。
小妹怕火。剛開始學煮飯的那幾次,母親是把米和水先在鍋里放好,讓小妹直接在灶膛下點火燒煮就可以了??赡赣H干了一早上活回家一看,發現小妹還呆呆地坐在灶膛下,粥也沒熬。母親問她這么長時間怎么還沒做飯啊,小妹說:我怕火。后來,就由我點火,她燒火。有一次,小妹燒火時,灶里的火掉下來點著了灶下易燃的油菜籽殼,小妹驚慌失措,后來還是我把火撲滅的。幸虧灶下堆的草很少,不然不但我家的草房子被燒,我家兩個鄰居的草房子也都會被燒掉,現在想想都后怕。
有一年春節,小妹偷了人家一副不完整的撲克牌,那可是很稀罕的東西,我們倆玩得非常高興。
更多的時候,我和小妹則是去打豬草什么的,這些都是最日常的農村生活。
7歲那年,我的妹妹出生了。這樣,我和小妹不但要帶小我兩歲的弟弟,還要帶妹妹。此外,我們還承擔著做飯、喂豬、洗鍋、刷碗的雜活。我甚至還要到看起來很深、讓人很害怕的井里去打水,活相當累。不過那時我們也該上學了,學校就在我們村,是一種復式班,我們土話叫做紅棉校,現在想來,可能是“紅聯?!卑??但父母只讓我上學,不讓小妹上學。我們那里的許多女孩都沒有讀書的機會,小妹也一樣。
有一次,小妹偷了幾毛錢去交了學費,被母親知道后打了一頓,錢也要了回來,小妹還是沒能上成學。我記得好像就是那年秋天,還沒到上學年齡的弟弟也偷了錢想上學,被我知道后在村子里追打,臉都嚇白了。那時家里太窮,我們似乎也沒有吃飽飯的時候,偷錢上學簡直就是罪大惡極。小妹沒上得了學,但她羨慕讀書。我記得有一次看到她捧著一本書在看,嘴里還無聲地念叨著什么。但我知道她不認字,她是在裝模作樣地看書,她很想讀書?,F在想來,還為這一幕感到心酸。
在這之后的一兩年,我居然很少有關于小妹的一些記憶,這一方面是時間久遠的緣故,另一方面也因為小妹和村里許多其他女孩一樣,已經是個“小大人”了,已經和我的父母以及其他農民一樣,變成干活的機器了。在那個貧窮的年代,在貧苦的鄉村,孩子們的童年是短暫的,少年時代也是空白的,他們很快就會淪落為干活機器,而女孩子們當然處境更慘。那幾年,我對小妹的記憶只是她挎著籃子去水庫洗衣服的情景,是她背著妹妹的情景。關于我們之間的對話,或者在家里圍坐在油燈下吃飯的場景,我幾乎都想不起來多少了。連她的相貌和衣著,我都記不起來了。
有一天,我二舅來了,說是要接小妹回去過幾天。但小妹回二舅家以后就再也不回來了。不久,從舅舅家那邊傳出話來,說小妹說了,我母親虐待她,讓她干很多重活,還打她,所以就不再回來了。我母親疑心這些話都是二舅想把小妹要回去的借口,因為小妹大了,能干活了,是個好勞力了。在農村,干活是不可避免的,而且我從來也沒見母親對小妹有什么虐待行為,小孩被大人打罵幾下是平?,F象。這當然是二舅想把小妹要回去的一個借口。母親為此好像還和二舅吵了架,有幾年都互不理睬,但從此,小妹就回二舅家了。我舅舅家的村子叫小朱村,所以我們都叫她“小朱小妹”。
后來,過年的時候,小妹常和我的其他表兄妹一起來我家拜年,而且和我母親很親,總是坐在一起嘁嘁喳喳說個沒完,就像一對親母女,只是,小妹不再像以前那樣稱呼我母親為“媽”了,而改成了“大姥”,這讓我覺得很不適應。我覺得小妹就該叫我媽為媽,小時候我們都是一起這么叫的,怎么能改呢?
當小妹再次來到我家時,我并沒有感覺她是我的表姐,也沒覺得她是我舅舅的女兒,我感覺她就是回家了。她還是我們家的人。
在以后的一些年頭,我忙于讀書,小妹則在她的村子里干農活,我們都很少見面。只是經常會從舅舅家那邊傳回話來,說小妹很能干,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,家里的衣服都是她洗,家弄得妥妥帖帖的,還把地里的農活也打理得井井有條。二舅媽死后二舅就一直是單身,帶著三個兒子,活得很狼狽。小妹回去了,家也就像個家了。
一轉眼我們都大了。18歲那年,我去舅舅家拜年(我們那里的風俗是年初二去舅舅家拜年),年初三的上午,我在舅舅家剛起床,小妹就給我做了一碗蛋炒飯。正在廚房吃著,我大舅的女兒,我稱呼為“大表姐”的,悄悄地問我:你和小妹的事你是怎么想的???我知道大表姐是問我答應不答應和小妹結婚,我推脫說,我高中還沒畢業,以后再說。大表姐說,你看小妹對你多好啊,你要是喜歡她,先把親事定下來再說,也不影響你上學。我說我現在還沒想這個問題。
我很緊張我和小妹之間的事,首先我在情感上覺得小妹就是我的親姐妹,是我家的人,我對她沒有別的感覺。其次,我覺得她不漂亮,也不喜歡她。什么近親結婚的問題還是其次。再說,那時我正在做著狂熱的文學夢,夢想在十幾二十歲就寫出一本世界名著來,就像歌德年紀輕輕就寫出了《少年維特的煩惱》一樣。那時我還有很多夢想,還要考大學,覺得自己前途無量,我又怎么會甘心和從未上過學的小妹在一起呢?
我母親也希望我和小妹結婚,說現在很多婆媳關系都很緊張,有的婆婆還被趕出了家門,小妹是自己養大的,貼心,又是親戚,不會對自己不好。多年以后,我母親跟著弟弟弟媳生活,幫他們帶大了孩子變得“沒用”了以后,遭受弟媳虐待、驅趕,氣得心梗,差點死掉,才明白現實是多么讓人無奈,母親的那些想法又是多么實用。
在這之后的兩年,包括我高考落榜復讀的時候,母親還就我和小妹的事談過不少次,甚至還生了氣。小妹也說,不管我考上還是考不上大學,都愿意等我。而我的一位堂嫂則對我說:你看你,連小妹都不要,小妹有哪點差啦?看你以后打光棍怎么辦噢!
我那幾年就煩她們跟我提這個,小妹看到我死了心,后來也就嫁了人。
在以后的很多年,我們都沒有見過面。2004年夏我曾去過一次上海,因為知道她在上海打工,就順便約她見見面,這是我們七、八年沒見面后的首次見面。小妹和她丈夫租住在一個單間里,屋里的擺設很簡單,床單和被子也顯得灰而舊。小妹在一家鞋廠打工,活很累,好像要工作12個小時。多年不見,我已經胖了,并且我個子也比較高,而她卻比以前瘦了很多,看起來更瘦小了。
2007年7月5日,我一無所有地漂泊在北京,住在香山腳下的一間出租屋里,母親在給我打電話時提到了小妹,我才忽然想起她來。其實自從她10歲左右離開我們家以后,我竟然很少想到她,就像有很多曾經跟我們朝夕相處,但分別后居然很快就將他們幾乎遺忘了的人一樣。我想,是這些年四處奔波的生活讓我無暇顧及到自己的記憶和內心,以至于我的很多回憶都遺失了。也好,我也因此少了很多悲嘆和哀傷。
人是如此善忘,對于這個世界的記憶也是如此疏松薄弱,以至于許多人其實是沒有記憶的人,是空蕩蕩的人。
當我想起小妹,我也想起了我們共同生活的那個叫小魏村的村莊,想起了那里的草屋、油燈、豬槽、鐵鏟、小麥糊、山芋、以及門口的水塘,它們依然在我的記憶里散發著往日生活的微光。只是如今,我和小妹早已各奔東西,各自散失在了各自的生活里,再也回不到往日生活、回不到我們共同的村莊里去了。
多年以后,我們曾經共同居住的草屋已經坍塌,長滿了雜樹和草。再過一些年,那個家將會被時間和雨水徹底抹平、消失。
小妹如果長不大,她還是我們家小妹。她長大后,變了,已經不再是小妹。
在我心中,我們家的小妹從此沒了。
2007.7.5.晚。22:30于香山。